不知道怎么形容听到口号声的情绪，突然跌进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兔子洞也不过如此，惊吓与荒谬的不真实感同时涌上心头，同时还有深深的怀疑——这是在说我吗？
但疑问很快结束了，这群人的视力出奇的好，或许是因为铭刻于身体的印象太过于深刻，隔着一段距离，就有人发现了窗户里惊愕的脸。
“他在那里！”
有人这样大叫，骚动席卷了人群，然后以疯狂之势，大步冲向诊所。
“跑！”
一铭大叫一声，和李明一起冲出了诊所的后门，狼狈逃窜在街道上。
“抓住他们！”
有声音这样喊着，但人群的速度是提升不起来的，喧闹的声音很快落在身后。
逃跑的行为无疑是成功的，如果没有其他意外的话，然而意外总是不期而至。
“是他！”
“杀了他！”
逃跑中的两个少年的身边响起了充满杀意与戾气的言语，不断有人加入追杀的人群，有人甚至在前面直接堵截住路口。
“这样下去跑不掉！”
“我知道！”
一铭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惊慌的表情，身为普通人的两个人，从未见过如此场面，只能如同过街老鼠一样的逃窜着。
奔跑到手脚僵硬的地步，李明完全无法想象自己竟然有这种名气，被这么多人所记挂着……仇恨着……直欲杀之而后快。
“走楼上边！”
没有思考的余地，前路被其他人堵死的情况下，只能毫不犹豫的跟随一铭踏上消防梯跑向楼顶。
“没有前路了！”
楼顶毕竟是楼顶，怎么可能还会有路呢。
“有！”
一铭的声音带着被逼迫的决绝，他一字一顿的说着：“跳过去！”
“跳？”
这一片是环境并不算好的居住集中区，相对低矮的楼与楼之间没有留出道路的空间，所以挨得相当近，他当然知道这一点，但，跳过去还是太勉强了吧，即使不过四五层高的楼顶，要是摔下去也是会受重伤的。
“但是，不跳就真的会死的！”
李明沉默下来，他不怀疑疯了一样的人群会怎么做，他们会做和医生一样的事情。
“听着，跟我一起跳过去，这点距离没有问题的！”
身后的嘈杂声伴随着隆隆踩在金属楼梯上的声音，追兵已经迫近了，而前路被一段两米多宽的鸿沟所阻隔——如果不是在失足就会重伤，不，也许是死亡的楼上面，这确实是可以跨过去的距离。
“没有时间了，你先跳过去，我会跟着跳过去！”
确实没有时间了，追兵不只是巷道里闲逛的大叔大妈，还有健壮的小伙子，他们也能轻易跨过这道鸿沟，如果他们愿意的话。
以这股莫名而来的仇恨程度而言，他毫不怀疑这一点，所以根本没有迟疑的时间。
迅速助跑了几步，不去想脚下，直接腾空而起，跃向对面的大楼。
风声在耳边呼啸，当在空中的时候，心思也如空气一般捉摸不定，有这么一瞬间，李明想要一了百了，就此脱离这场离奇噩梦一般的现实。
但也只有一瞬间，他轰然落在同样构造的水泥地板上，回身望向身后，正好看到一铭也跳到了半空中。
那么就没有任何问题了，他和自己可不同，就算距离再宽上一倍，大概也可以一跃而过。
但是……
跳跃在空中的少年恍惚起来，没有任何预兆的，在这关键的时候失神了。
然后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在楼的边缘落了下去。
“一铭！”
心脏瞬间失去了跳动，血液逆流，燥热满身，李明大脑一片空白，异样的冲动涌上心头，这一刻，或许惊愕的情绪，更胜过伤痛。
太快了，根本来不及伤痛。
拼命冲了上去，然后就看到一双扒住楼沿的手。
“一铭……”
少年身手矫健的翻过了楼沿，干脆利索的落在楼顶上，然后轻松的回答着。
“啊，我没事，继续走吧。”
你怎么了——这句疑问被李明吞到了肚子里，即使在那一瞬间无比担心，甚至现在还能感受到胸膛里的心跳，但他现在不想问出这句问题。
不只是因为时间不容浪费，还因为他自己就这样不顾好友的担心，而不愿意说出自己的问题，现在走到同样的位置上，根本无法就这样说出要求解释的话语。
因为羞愧。
跟在一铭身后奔跑，然后跳过一个个楼顶，寻找一个空隙，向着人口稀少的地方寻觅而去，落后几步之间，谨慎而认真的逃离着，两个人明明和之前一样的逃跑，却有种莫名的疏离感。
是因为两个人都不愿意分享自己的困难吗？心中不禁产生这样的念头。
“停！”
短促的小声说了一句，一铭拉着他躲在了一堆杂物后边，不知不觉间，两个人已经跳到了一个二层小楼上面，而追堵的人群还在后面无头苍蝇一般寻找着。
这里是聚居区的边缘了，楼下的人较少一些，等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，就能趁机跳下去逃掉了。
现在需要的是等待，李明尽量放缓自己的喘息声，脸色憋得通红一片。
“小声点就没关系，他们听不到。”
李明点点头，依然没有说话，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了，包扎好的伤口，似乎再次撕裂了。
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躲在杂物后边，看着天色渐渐黑下来。
“谢谢你借我的铅笔，我不是开玩笑的。”
“啊，什么？”
李明有些惊愕，不知道这是在说什么，但旋即反应过来，奇怪的说道：“都这时候了，为什么还要继续这个玩笑时的话题……”
“都说了不是开玩笑。”
一铭的声音有些不满，但除了不满之外，似乎还有着其他的，复杂的情绪。
“还记得我们两个怎么认识的么。”
怎么认识的，小学时候的事情了，怎么可能还记得，而且这和借铅笔有什么关系。
“所以你以为我们两个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啊。”
印象里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，从小学认识开始就成了最好的朋友，难道有什么原因吗？但是完全没有印象啊。
“真是，哈，你都忘了啊。”
“我以为你会记得的，那时候，借给我一只铅笔，那是我借遍周围所有人，唯一借到的一支铅笔。”
“有这种事情……”
“当然有这种事情，因为一些无聊的原因而被排挤，自己还没有察觉，需要用到的时候铅笔丢失了，只有你傻乎乎的借给我，就这么回事。”
“这样说，我倒记起来点，有一段时间确实不招人喜欢，我还以为做错了什么，想了好久……”
“所以我们两个能成为朋友的理由，就是因为只有我们两个能成为朋友啊。”
这样……
后来就成为习惯了么，有自己这么一个拖油瓶的朋友，全是因为一开始只能两个人成为朋友，后来，一直在一个学校里，似乎也没有不再做朋友的理由，于是就受了朋友这么多年的照顾啊。
习惯的力量真是可怕，一直到现在害得一铭跟着自己逃亡，这些发疯的人追杀的是自己，从头到尾都和一铭没有关系，李明心里很清楚这一点。
“对不起……实在抱歉把你卷入……”
“你在说什么啊！”
话语被打断了，一铭不顾灰尘，一屁股坐在地上，侧躺在杂物上，嗤笑起来。
“你以为我是怪你？我不是说的很清楚了么，拜托老老实实听我讲的话好不好。”
“我明明都说了谢谢啊。”
“什么……”
“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吗，谢谢你借我一支铅笔，不然我们不会是朋友啊。”
“不管成为朋友的理由是什么，我，从一开始就不后悔成为你的朋友，不，应该说，是庆幸和你成为朋友。”
“……”
突然听到这种生活中不常听到的话，感觉有些不知所措，尤其是在这种险境中听到，虽然有些温暖，但完全不知道能回答些什么。
“哈，不用说什么感动的话，我们两个都不是擅长说这种话的人，再多说就好像在立flag一样。”
原来一铭也有这种感觉啊，有种交代后事一样的感觉，不过现实世界又不是故事书，多说点话也没什么关系的吧，之所以如此话语，也是因为在这荒谬的险境中，需要发泄情绪吧。
不过……
“就算你说的有道理，我还是觉得似乎没什么感动的理由。”
“你这家伙，至少感动一下啊。”
一铭玩笑一样的抱怨着，然后像是陷入某种奇怪的氛围，本来说笑的两个人突然就安静下来，没有人再说话。
天色渐渐黑了下来，远处搜寻的人群大概是寻错了方向，连声音都渐渐远去。
“还得幸亏这里不是灯火通明的大城市啊。”
低沉的嘟囔了一句，一铭探头出去看了一下，径自站了起来。
“差不多该走了。”
李明紧跟过去，在楼层间逃跑时的磨炼，让他习惯了这种逃亡，行动也干脆迅捷起来，尽量跟随着着一铭的步伐。
“啪啪”
落地声惊动了周围的人，但这里的人似乎并没有热衷于主动寻找，仅有几个年轻人过了一会才懒洋洋的过来看一下情况，其他人依然秉持着他们平时不多管闲事的习惯，连看都懒得看一眼。
这对逃跑简直太有利了，几乎没费什么力气，两个人就跑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，打算找个地方躲到白天，再去寻求警察帮助。
“噗通”
奔跑的时候，一铭突然腿一软，猛地跪在地上，生生划出去老远，把泥土地面都划出一条浅浅的坑道。
“怎么了？！”
被突**况吓了一跳，李明赶忙停下脚步，想要去扶起一铭。
“别过来！我没事！”
从没听一铭说过的语调，生硬的可怕，一铭跪伏在地上，全身抖动着，似乎在极力忍受着什么，汗水从发梢一滴滴滑落，混在泥土中消失不见。
这种样子，怎么可能是没有事情，李明迟疑了一下，还是走向前来，想要先将他扶起来。
“我说了，不要过来啊！”
伸过去的手被狠狠打开，一铭猛地扭过头来，一闪而逝的脸上，浮现出的表情狰狞而悲伤，然后迅速又扭了回去。
李明吓了一跳，心中惊悚的感觉一掠而过，他压下心中的不安，静静的站在一铭的身边，等待着没有说话，一如校园里的情景，只是两个人互换了角色。
良久——
“呼……我没事了，走吧，先去前边那个树林里，躲到白天。”
“嗯”
没有追问，李明相信自己会得到一个答案，不论是什么样的答案。
只是——
“嘭”
这是没有想到的答案，不，也许已经有觉悟了，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。
在树林中穿梭的，越发颤抖的身体，突然回身一拳，擦着李明的脸颊重重打在林木上，这一拳一定是用尽了全力，鲜血迸出，树枝震动，两片树叶落了下来，在两张迷茫的面孔之间划过。
“这样啊，你也要杀死我了吗……”
一铭的表情痛苦而狰狞，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丝迷茫，以及让人难以忘怀的，仇恨。
“如果是你的话，可以告诉我理由吗。”
来自身体的警觉如潮水一般袭来，心里却像是没有受到影响一样一片平静，不知为何，看着表情复杂的熟悉脸庞，曾经引起惊慌的预感没能引起丝毫波澜。
或许是太过于信任自己的记忆，超过了信任本能吧。
“走……离开这里……”
“这样啊，之前算什么，告别吗？”
“我……不知道……”
又是一声呼啸，这一拳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，却对着挥出他的人狠狠砸去。
“嘭”
“呜……噗嗤……”
鼻血喷溅而出，溅射在白色衬衫上，李明一愣，慌忙想要做些什么，却连为他止血的纸巾都找寻不到。
“对不起……我不是要逼你，我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要逼我杀你，对吧。”
一铭伸手制止了手足无措的李明，他抬起头来，眼神再次变得明亮而锐利，鲜血顺着脸部的沟壑一滴滴流淌。
“听着，不比为我担心，我不会有什么事情，重要的是你，如果想要放弃的话，之前的逃亡，为之受的伤，受到的痛苦岂不是白白浪费了？”
“就算你这么说……话说你真的没问题么”
李明顾虑的看着面前流淌血液的脸庞。
“流点鼻血而已，现在不是在意这些事情的时候。”
一铭认真的盯着眼前的场景，眼睛却聚焦在李明的身后，那颗承受过拳头击打，还沾着血迹的树木。
“你……算了，你有做出自己选择的权利，但是，不要让我攻击你啊，你有想过我的感受么……”
“……”
一铭无言以对，到现在，他依然不知道想要杀死他的人是什么感受，可能也不会有人希望知道想要杀死自己的人的感受吧，即使是挚友。
“是仇恨。”
“什么……”
“那一刻，只觉得你是恶魔的化身吧，在心底涌现出令自己都吃惊的仇恨，只觉得生平所有的愤怒都由此而来，或许是无法控制的迁怒吧。”
“这样……吗，还以为是病毒呢……”
不自觉的就说出了口，或许有些失望吧，仅仅是愤怒就想要置一个陌生人于死地，原本还以为是更厉害一些的东西，比如丧尸病毒一样的东西呢。
“病毒吗，也算是病毒吧，没有多少区别。”
一铭扯着嘴角笑了笑，表情却像是僵硬住一般，无法动弹，他猛地抬起头，看向头顶的星空。
“听着，接下来，我就不能再跟你走下去了，虽然没有资格要求你不要放弃，但是答应我，为了让我冒的险、受的伤值得，至少要再逃一段时间，逃到无路可走的时候，才算是不浪费吧。”
“又要发作了么……”
“啊，可能是吧。”
紧紧盯着染血的脸庞越发僵硬，李明自己也有些搞不清楚自己此刻的想法，悲伤？还是恐惧？
或许都有，或许都没有，他突然也笑了，转身离开不回头的离开了这里。
“既然已经不怕死亡了，怎么还会怕逃亡呢。”
“我答应你，自己保重。”
身影渐渐远去，失去最后一抹残影，树林里的少年依然静立着，一动不动，如同一座抬头望月的雕塑，只是脸上，滑过晶莹的泪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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